第57章 风卷怒涛(十一)

        见刚刚重逢的母子二人就有如此的温馨,我不由叹了口气,略有几分低落道:“娘亲,孩儿有话说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娘亲稍稍有迟疑地嗯了一声,我斜瞟一眼,竟发现娘亲也看得入神。

        我率先转身出了庭院,来到那青铜大鼎前,抚摸着凹凸不平、雕纹刻路的鼎足。

        并未听到娘亲莲步的声音,也嗅不到娘亲独有的清香,但我知道她就在身后。

        “霄儿,娘……”带着感情波动的仙音传来,似是愧疚似是后悔,“今日之事,娘做得确实有欠考虑,未能顾全你的想法,娘……向你道歉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道歉?十多年来,我还是第一次从娘亲口中听到,这么独断专行、我行我素的仙子,也会向人道歉么?我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。

        上回百岁城中,母子之间也是剑拔弩张,但她不曾低头,事后几乎是将我哄得回转心意;上午我那般伤心欲绝甚至以死相逼,她仍旧固执己见,心意不曾为我而稍有改变。

        这连半日都不到,娘亲竟有如此大的转变吗?

        我将疑问压下,深吸一口气道:“娘亲,洛乘云身世可怜,您要救人我并不反对,但您不能总是这般罔顾他人的想法,名节或许与您如无物,但对于孩儿来说便是最重要的东西。娘亲宅心仁厚、生性善良,我也敬佩有加,但您总是先斩后奏,以权宜之计为由先伤害孩儿而后再补救,倘若孩儿自断心脉,您还能补救吗?正如前朝末帝为了让太祖相信大将齐骏麓的佯降,擅自将他一家老少一百七十三口尽数杀光,后者心如死灰之下将城防、兵力等信息和盘托出,朱雀王朝溃败如山倒,谁人能够补救?正如兵圣孙武为了胜机不择手段、满身血债,太武灵王开创白虎王朝后,仍旧是人心浮动、臣工鬼祟,又有谁人能够补救?!”

        明知此番话语无助于我的目的,但就是忍不住蹦到嘴边。

        那仙音从未有过的急切劝阻道:“霄儿切不可有轻生之念!”

        我压抑了残留的怒意,缓声道:“娘亲放心,孩儿已经冷静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那就好。”娘亲似乎舒了一口气,短短沉默后一声轻叹传来,“唉,娘知道错了,今后不会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我深吸一口气,问起了另一个话题:“娘亲赠送沈婉君《节盈冲虚篇》,应当存了为我觅得伴侣的心思吧?以叶明夷调笑也是如此吧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嗯。”娘亲并未否认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她二人皆是人间绝色,但我却并无一丝心动,娘亲想知道为什么吗?”娘亲罕见地沉默了半晌,才似无可奈何地应道:“……嗯”

        “那就请娘亲听孩儿说个故事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唉……霄儿说吧,娘听着。”那一声轻叹入耳,便知娘亲已经堪破我的心思,只是明知不妥却无可奈何。

        我深吸一口气,缓缓吐出肺腑之言:“因为今日我才发现,我深爱着一个世间最美丽的仙子,并且爱了十多年,但此前却从未发现。

        她是我来到这个世界第一个见到的人,她对世上所有人都心存怜悯、宅心仁厚,但唯独对我不假辞色——十多年来,她的笑靥几乎从未对我展露过,她永远对我严肃苛厉,她不曾为我做过一粥一饭,她还会为了别人将我压制得无法动弹言语。

        娘亲,你说她是不是对我很坏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霄儿,娘不是故意的……”冰雪仙子的泪珠落在地上扬起灰尘,仿佛将我的心脏击穿,伤得血流如注。

        我忍住心恸,继续说道:“但是孩儿很傻,她对孩儿这么坏,孩儿还是深爱她,因为没有办法,我只有她一个人呀——山谷里十多年的日日夜夜,朝夕相处,我只有她一个人可以爱。

        我深爱着她,所以我可以忍受枯燥的书卷,只希望得她一句夸奖;我可以忍受练体的痛苦疲累,只因她希望我可以继承遗志;我可以背读经史典籍,只因她说男儿必须明经辨理;我可以十多年来从不踏足谷外,只因她明令禁止;我可以十余年如一日地敬爱有加,只因她说‘男女有别、母子相避’;我可以连一丝孺慕之情都不表露,只因她是六根清净的仙子——因为我觉得可以和她永远呆在那个小小的山谷里,哪怕逆来顺受我也心甘情愿。

        后来我还是和她出来了,外面的世界很精彩,可是也很黑暗,有很多人觊觎她的美色,想要从我身边夺走她——但我不怕,因为她和我在一起,因为我相信她始终会和我站在一起。

        直到有一天,她为了别人,把自己的名节当做物品舍弃,把我牢牢困在原地动弹不得,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将我尽力保护的东西弃若敝履。

        我的心好痛,我问自己,你不是对她敬爱有加吗?

        为什么连这种权宜之计都接受不了,为甚么连她为善救人的意愿都要违逆,为什么要死死地保住那虚无缥缈的名节呢?

        为什么?娘亲你说为什么呢?因为我深爱着她呀——我害怕失去她,我害怕被她抛弃,即使只有一丝可能,我也不能熟视无睹——因为我只有她,失去了她我就什么都没有了、什么都不是了。”说到此处,我已是泪水涟涟,身后更是冰消雪融、化雨坠地。

        但我抹了抹眼泪,鼓起勇气说道:“娘亲,我决定用自己的方式来守护她,守护她的身份,守护她的神圣,守护她的名节,守护她的贞洁,哪怕悖逆伦常道德,哪怕被天下人唾骂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娘亲,你说我是不是选了一条错误的路?”事到如今,我竟有些踌躇摇摆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不,霄儿没错,是娘错了,是娘错了十几年……”朦胧的泪眼前泛起一抹白影,一只纤纤玉手托抚着我的后脑,让我枕在香肩上,另一手轻拍着我的背,温柔地哄道:“说出来就好了,说出来娘就知道了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柔若无骨的玉手,珠圆玉润的香肩,淡雅如莲的清香,如沐春风的话语,失落已久的母爱,齐齐汇聚在心头,复杂地交融在胸口,让我鼻子一酸,泪如雨下,双手抱在了娘亲笔直的玉背。

        没有其余地杂念、绮念和欲望,呼吸着、品尝着、沉浸在久别重逢的母爱里,仿佛在空旷的世界里寻到了一个足可以包容我的小天地。

        “霄儿不哭,娘在这儿,娘哪都不去……”娘亲温柔地抚摸着我,几滴清泪也落在了我的肩头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呜呜……娘亲……”我再也忍不住心酸,嚎啕大哭,十余年的委屈化作江河奔流汹涌而出。